萧红萧军的经典情书


『 萧红与萧军』

现在我很难过,很想哭。想要写信钢笔里面的墨水没有了,可是怎样也装不进来,抽进来的墨水一压又随着压出来了。

华起来就到图书馆去了,我本来也可以去,我留在家里想写一点什么,但那里写得下去,因为我听不到你那噔噔上楼的声音了。

『黄金时代里的乱世情缘』

萧红,1911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呼兰区。从小就学习刻苦,成绩优秀。1927年,在哈尔滨的中学读书期间,接受了一些五四运动的新文化思想。

1928年,萧红被许配给了哈尔滨的汪恩甲。1929年,祖父去世,萧红十分悲痛,与父亲关系僵冷。随后,萧红投奔表哥。但表哥早有家室,更受到两边家庭反对,最后两人关系冷淡。

1931年1月,萧红返家后曾被软禁在家。但没多久,她再次去了北京。汪恩甲的哥哥对萧红去北平读书不满,代弟弟解除了婚约。

后来萧红返回哈尔滨时,因为生活困苦,不得已跟汪恩甲一起住在了道外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。但在萧红怀孕临产期时,汪恩甲由于没钱给旅馆,弃萧红而去。

萧红独自困居旅馆,处境艰难,只好写信向哈尔滨《国际协报》副刊编辑裴馨园求助,裴馨园多次派萧军到旅馆给萧红送书刊,两人日久生情,互相爱慕。

萧军,1907年7月3日出生于辽宁省义县沈家台镇下碾盘沟村,笔名三郎,田军等。

1932年8月,松花江决堤,洪水泛滥市区。由于萧红欠旅馆的钱太多,旅馆不让她离开,于是她便趁机让萧军夜里租了一条小船,用绳子把她从窗口救了下来。

但两人生活依然艰辛,有时连生火的木袢都没有,经常饿得肚子痛。

有时候一块黑面包,撒上盐,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。偶尔奢侈的时候,到小饭馆只能将馒头,小菜、丸子汤混一起吃饱,虽然过得特别艰辛,但互相依靠,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。

萧军是报社的编辑,时有文章发表,于是也鼓励萧红创作。

1934年10月,在鲁迅的支持下,他们来到了上海。当时,鲁迅特别赞赏萧红的成名作《生死场》他们经常到鲁迅家做客,向鲁迅请教。两人也经常参与一些革命的社会活动,在许多作品里也揭露了日伪统治下社会的黑暗,为此引起过特务的注意,两人为了躲避谋害,还搬迁到青岛生活。

1936年7月,因感情问题,萧红远渡日本创作,疗养。期间,仍思念着萧军,频频地给萧军写信。同年10月19日,鲁迅在上海逝世。噩耗传到日本,萧红悲痛不已。

1937年1月,萧红回国,到上海后便去拜谒鲁迅的墓。同时,也跟萧军的关系有所好转。卢沟桥事变后,他们撤离到武汉,认识了端木蕻良。

端木蕻良,出生于1912年9月25日,因长篇小说《科尔沁旗草原》颇受文坛瞩目。端木身材瘦高,说话和声细语,性格内向,文质彬彬,与萧军的粗犷,好强、豪放、野气形成鲜明对比。

当时,萧军一直不服萧红的成就高过他,但是端木经常赞扬萧红的作品超过了萧军的成就。为此,萧红对端木渐生好感。

1938年初,萧军要去参军,两人在西安分手。同年,萧红与端木蕻良回武汉结婚。

但不久,日军迫近武汉三镇。在往重庆撤离的时候,朋友只搞到一张票,萧红认为自己怀孕,有诸多不便,所以让端木先走。9月份时,萧红才在朋友帮助下去重庆,但在经过宜昌时,不小心在码头上跌了一跤,因有九个月的身孕半天没能起来。之后,萧红的心情十分阴郁,脾气也变得暴躁易怒。

1940年1月底,萧红随端木蕻良离开重庆,飞抵香港,住在九龙尖沙咀乐道8号。第二年,日军进攻香港,炮火连天,全城惊慌失措。而此时的萧红因病已卧床半年,不能走动。端木和骆宾基一起陪同照顾她。

25岁的骆宾基来香港找工作,后来找端木才谋得一席之地。受端木委托,一同照顾萧红。萧红因不方便走动,非常担心自己被弃之不管。

端木蕻良曾有几天不在她身边,萧红以为自己被抛弃,非常绝望,待其返回后,情绪才稳定下来。

1942年1月12日,日军占领香港。萧红病情加重,被送进香港跑马地养和医院,还被庸医误诊,甚至在喉咙开了刀。18日中午时,萧红转到玛丽皇后医院,此时她已不能言语,只好以纸笔与他们交谈。21日时,因日军占领了医院,萧红被转移到了红十字会设在学校中的临时医院。22日,萧红从6点左右昏迷不醒,最终与世长辞。享年31岁。

1942年1月24日,萧红遗体火化后葬于浅水湾。

『经典情书』

『/1/』

『第一信』

『由船上寄上海(1936年7月18日发)』

『君先生:』

海上的颜色已经变成黑蓝了,我站在船尾,我望着海,我想,这若是我一个人怎敢渡过这样的大海!

这是黄昏以后我才给你写信,舱底的空气并不好,所以船开没有多久我时时就好像要呕吐,虽然吃了多量的胃粉。

现在船停在长崎了,我打算下去玩玩。昨天的信并没写完就停下了。

到东京再写信吧!祝好!

『莹七月十八日』

源先生好!莹第二信日本东京上海(1936年7月26日发,7月3旧到)均:现在我很难过,很想哭。想要写信钢笔里面的墨水没有了,可是怎样也装不进来,抽进来的墨水一压又随着压出来了。

华起来就到图书馆去了,我本来也可以去,我留在家里想写一点什么,但那里写得下去,因为我听不到你那噔噔上楼的声音了。

这里的天气也算很热,并且讲一句话的人也没有,看的书也没有,报也没有,心情非常坏,想到街上去走走,路又不认识,话也不会讲。

昨天到神保町的书铺去了一次,但那书铺好像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,这里太生疏了,满街响着木屐的声音,我一点也听不惯这声音。这样一天一天的我不晓得怎样过下去,真是好像充军西伯利亚一样。

比我们起初来到上海的时候更感到无聊,也许慢慢就好了,但这要一个长的时间,怕是我忍耐不了。不知道你现在准备要走了没有?我已经来了五六天了,不知为什么你还没有信来?

珂已经在十六号起身回去了。

不写了,我要出去吃饭,或者乱走走。

『吟上七月廿十时半』

『第三信』

日本东京青岛(1936年9月9日发,9月15日收到)三郎:稿子既已交出,这两天没有事做,所以做了一张小手帕,送给你吧!

《八》既已五版,但没有印花的。销路总算不错。现在你在写什么?

劳山我也不想去,不过开个玩笑就是了,吓你一跳。我腿细不细的,你也就不用骂!临别时,我不让你写信,是指的啰里啰嗦的信。

黄来信,说有书寄来,但等了三天,还不到。《江上》也有,《商市街》也有,还有《译文》之类。我是渴想着书的,一天二十四小时,既不烧饭,又不谈天,所以一休息下来就觉得天长得很。你靠着电柱读的是什么书呢?普通一类,都可以寄来的,并不用挂号,太费钱,丢是不常丢的。唐诗也快寄来,读读何妨?我就是怎样一个庄严的人,也不至于每天每月庄严到底呀?尤其是诗,读一读就像唱歌似的,情感方面也愉乐一下,不然,这不和白痴过的生活一样吗?写当然我是写的,但一个人若让他一点点也不间断下来,总是想和写,我想是办不到,用功是该用功的,但也要有一点娱乐,不然就像住姑子庵了,所以说来说去,唐诗还是快点寄来。

胃还是坏,程度又好像深了一些,饮食我是非(常)注意,但还不好,总是一天要痛几回。可是回去,我是不回去,来一次不容易,一定要把日文学到可以看书的时候,才回去,这里书真是多得很,住上一年,不用功也差不了。黄来信,说你十月底回上海,那么北平不去了吗?

祝好!

『莹九月九日』

东亚补习学校,昨天我又跑去看了一次,但看不懂,那招生的广告我到底不知道是招的什么生,过两天再去看。

『第四信』

日本东京青岛(1936年9月19日发,9月26日到)均:前一封信,我怕你不懂,健康二字非作本意来解。

学校我每天去上课,现在我一面喝牛奶一面写信给你,你十三和十四发来的信,一齐接到,这次的信非常快,只要四五天。

我的房东很好,她还常常送我一些礼物,比(如)方糖,花生、饼干、苹果、葡萄之类,还有一盆花,就摆在窗台上。

我给你的书签也不谢,真可恶!以后什么也不给你。

我告诉你,我的期限是一个月,童话终了为止,也就是十月十五前。

来信尽管写些家常话。医生我是不能去看的,你将来问华就知道这边的情形了。

上海常常有刊物寄来,现在我已经不再要了。这一个月,什么事也不管,只要努力童话。

小花叶我把它放到箱子里去。

祝好。

『小鹅九月十九日』

『第五信』

『日本东京青岛(1936年9月23日发)』

『均:』

昨天下午接到你两封信。看了好几遍,本来前一信我说不在(再)往青岛去信了,可是又不能不写了。既接到信,也总是想回的,不管有事没有事。

今天放假,日本的什么节。

第三代居然赶上一部快完了,真是能耐不小!大概我写信时就已经完了。

小东西,你还认得那是你裤子上剩下来的绸子?

坏得很,跟外国孩子去骂嘴!

水果我还是不常吃,因为不喜欢。

因为下雨所以你想我了,我也有些想你呢!这里也是两三天没有晴天。

不写了。

『莹九月廿二日』

『第六信』

日本东京上海(1936年10月2旧发,10月26日到)均:昨天发的信,但现在一空下来就又想写点了。你们找的房子在哪里?多么大?好不好?这些问题虽然现在是和我无关了,但总禁不住要想。真是不巧,若不然我们和明他们在一起住上几个日子。

明,他也可以给我写点关于他新生活的愿望吗?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。小奇什么样?好教人喜欢的孩子吗?均,你是什么都看到了,我是什么也没看到。均,你看我什么时候总好欠个小账,昨天在夜市的一个小摊子上欠了六分钱,写完了这一页纸就要去还的。

前些日子我还买了一本画册打算送给L。但现在这画只得留着自己来看了。我是非常爱这画册,若不然我想寄给你,但你也一定不怎么喜欢,所以这念头就打消了。

下了三天昼夜没有断的小雨,今天晴了,心情也新鲜了一些。小沙发对于我简直是一个客人,在我的生活上简直是一件重大的事情,它给我减去了不少的孤独之感。总是坐在墙角在陪着我。

奇什么时候南来呢?

祝好。

『吟十月廿一日』

『第七信』

『日本东京上海(1936年10月24日发)』

『军:』

关于周先生的死,二十一日的报上,我就渺渺茫茫知道一点,但我不相信自己是对的,我跑去问了那唯一的熟人,她说:你是不懂日本文的,你看错了。我很希望我是看错,所以很安心地回来了,虽然去的时候是流着眼泪。

昨夜,我是不能不哭了。我看到一张中国报上清清楚楚登着他的照片,而且是那么痛苦的一刻。可惜我的哭声不能和你们的哭声混在一道。

现在他已经是离开我们五天了,不知现在他睡到哪里去了?虽然在三个月前向他告别的时候,他是坐在藤椅上,而且说:每到码头,就有验病的上来,不要怕,中国人就专会吓呼(唬)中国人,茶房就会说:验病的来啦!来啦!我等着你的信来。

可怕的是许女士的悲痛,想个法子,好好安慰着她,最好是使她不要静下来,多多地和她来往。过了这一个最难忍的痛苦的初期,以后总是比开头容易平伏下来。还有那孩子,我真不能够想象了。我想一步踏了回来,这想象的时间,在一个完全孤独了的人是多么可怕!

最后你替我去送一个花圈或是什么。

告诉许女士:看在孩子的面上,不要太多哭。

『红十月二十四日』

『第八信』

『日本东京上海(1936年11月2日发)』

『三郎:』

廿四日的信,早接到了,汇票今天才来。

于(郁)达夫的讲演今天听过了。会场不大,差一点没把门挤下来,我虽然是买了票的,但也和没有买票的一样,没有得到位置,是被压在了门口,还好,看人还不讨厌。

近来水果吃得很多,因为大便不通的缘故,每次大便必要流血。

东亚学校,十二月二十三日第一期终了,第二期我打算到一个私人教授的地方去读,一面是读读小说,一方面可以少费一些时间,这两个月什么也没有写,大概也许太忙了的缘故。

寄来那张译的原稿也读过了,很不错,文章刚发表就有人注意到了。

这里的天气还不算冷,房间里生了火盆,它就像一个伙伴似的陪着我。花,不买了,酒也不想喝,对于一切都不大有趣味,夜里看着窗棂和空空的四壁,对于一个年轻的有热情的人,这是绝大的残酷,但对于我还好,人到了中年总是能熬住一点火焰的。

珂要来就来吧!可能照理他的地方,照理他一点,不能的地方就让他自己找路走,至于被迫,我也想不出来被什么所迫。

奇她们已经安定下来了吧?两三年的工夫,就都兵荒马乱起来了,牵牛房的那些朋友们,都东流西散了。

许女士也是命苦的人,小时候就死去了父母,她读书的时候,也是勉强挣扎着读的,她为人家做过家庭教师,还在课余替人家抄写过什么纸张,她被传染了猩红热的时候是在朋友的父亲家里养好的。这可见她过去的孤零,可是现在又孤零了。孩子还小,还不能懂得母亲。既然住得很近,你可替我多跑两趟。别的朋友也可约同他们常到他家去玩,L.没完成的事业,我们是接受下来了,但他的爱人,留给谁了呢?

不写了,祝好。

『菜子十一月二日』

『第九信』

『日本东京上海(1936年11月19日发)』

『均:』

因为夜里发烧,一个月来,就是嘴唇,这一块那一块的破着,精神也烦躁得很,所以一直把工作停了下来。想了些无用的和辽远的想头。

文章一时寄不去。

买了三张画,东墙上一张北墙上一张,一张是一男一女在长廊上相会,廊口处站着一个弹琴的女人。还有一张是关于战争的,在一个破屋子里把花瓶打碎了,因为喝了酒,军人穿着绿裤子就跳舞,我最喜欢的是第三张,一个小孩睡在檐下了,在椅子上,靠着软枕。旁边来了的大概是她的母亲,在栅栏外肩着大镰刀的大概是她的父亲。那檐下方块石头的廊道,那远处微红的晚天,那茅草的屋檐,檐下开着的格窗,那孩子双双的垂着的两条小腿。真是好,不瞒你说,因为看到了那女孩好像看到了自己似的,我小的时候就是那样,所以我很爱她。投主称王,这是要费一些心思的,但也不必太费,反正自己最重要的是工作为大体着想,也是工作。聚合能工作一方面的,有个团体,力量可能充足,我想主要的特色是在人上,自己来罢,投什么主,谁配做主?去他妈的。

说到这里,不能不伤心,我们的老将去了还不几天啊!

关于周先生的全集,能不能很快的集起来呢?我想中国人集中国人的文章总比日本集他的方便,这里,在十一月里他的全集就要出版,这真可配(佩)服。我想找胡,聂、黄等诸人,立刻就商量起来。

商市街被人家喜欢,也很感谢。

莉有信来,孩子死了,那孩子的命不大好,活着尽生病。

这里没有书看,有时候自己很生气。看看《水浒》吧!看着看着就睡着了,夜半里的头痛和噩梦对于我是非常坏。前夜就是那样醒来的,而不敢再睡了。

我的那瓶红色酒,到现在还是多半瓶,前天我偶然借了房东的锅子烧了点菜,就在火盆上烧的(对了,我还没告诉你,我已经买了火盆,前天是星期日,我来试试)。小桌子,摆好了,但吃起来不是滋味,于是反受了感触,我虽不是什么多情的人,但也有些感触,于是把房东的孩子唤来,对面吃了。

地震,真是骇人,小的没有什么,上次震得可不小,两三分钟,房子格格地响着,表在墙上摇着。天还未明,我开了灯,也被震灭了,我梦里梦中(懵)的穿着短衣裳跑下楼去,房东也起来了,他们好像要逃的样子,隔壁的老太婆叫唤着我,开着门,人却没有应声,等她看到我是在楼下,大家大笑了一场。

纸烟向来不抽了,可是近几天忽然又挂在嘴上。

胃很好,很能吃,就好像我们在顶穷的时候那样,就连块面包皮也是喜欢的,点心之类,不敢买,买了就放不下。也许因为日本饭没有油水的关系,早饭一毛钱,晚饭两毛钱,中午两片面包一瓶牛奶。越能它,我越节制着它,我想胃病好了也就是这原因。

但是闲饥难忍,这是不错的。但就把自己布置到这里了,精神上的不能忍也忍了下去,何况这一个饥呢?

又收到了五十元的汇票,不少了。你的费用也不小,再有钱就留下你用吧,明年一月末,照预算是够了的。

前些日子,总梦想着今冬要去滑冰,这里的别的东西都贵,只有滑冰鞋又好又便宜,旧货店门口,挂着的崭新的,简直看不出是旧货,鞋和刀子都好,十一元。还有八九元的也好。但滑冰场一点钟的门票五角。

还离得很远,车钱不算,我合计一下,这干不得。

我又打算随时买一点旧画,中国是没处买的,一方面留着带回国去,一方面围着火炉看一看,消消寂寞。

均:你是还没过过这样的生活,和蛹一样,自己被卷在茧里去了。希望顾(固)然有,目的也顾(固)然有,但是都那么远和那么大。人尽靠着远的和大的来生活是不行的,虽然生活是为着将来而不是为着现在。

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,我愿意关了灯,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,就在这沉默中,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: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?此刻。于是我摸着桌布,回身摸着藤椅的边沿,而后把手举到面前,模模糊糊的,但确认定这是自己的手,而后再看到那单细的窗棂上去。是的,自己就在日本。自由和舒适,平静和安闲,经济一点也不压迫,这真是黄金时代,是在笼子过的。从此我又想到了别的,什么事来到我这里就不对了,也不是时候了。对于自己的平安,显然是有些不惯,所以又爱这平安,又怕这平安。

均:上面又写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误解的一些话,因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。

前天我还给奇一信。这信就给她看吧!

许君处,替我问候。

『吟十一月十九日』

『第十信』

『日本东京上海(1936年12月15日发)』

『三郎:』

我没有迟疑过,我一直是没有回去的意思,那不过偶尔说着玩的。

至于有一次真想回去,那是外来的原因,而不(是)我自己的自动。

大概你又忘了,夜里又吃东西了吧?夜里在外国酒店喝酒,同时也要吃点下酒的东西的,是不是?不要吃,夜里吃东西在你很不合适。

你的被子比我的还薄,不用说是不合用的了,连我的夜里也是凉凉的。你自己用三块钱去买一张棉花,把你的被子带到淑奇家去,请她替你把棉花加进去。如若手头有钱,就到外国店铺买一张被子,免得烦劳人。

我告诉你的话,你一样也不做,虽然小事,你就总使我不安心。

身体是不很佳,自己也说不出有什么毛病,沈女士近来一见到就说我的面孔是膨胀的,并且苍白。我也相信,也不大相信,因为一向是这个样子,就没稀奇了。

前天又重头痛一次,这虽然不能怎样很重地打击了我(因为痛惯了的缘故),但当时那种切实的痛苦无论如何也是真切地感到。算来头痛已经四五年了,这四五年中头痛药,不知吃了多少。当痛楚一来到时,也想赶快把它医好吧,但一停止了痛楚,又总是不必了。因为头痛不至于死,现在是有钱了,连这样小病也不得了起来,不是连吃饭的钱也刚刚不成问题吗?所以还是不回去。

人们都说我身(体)不好,其实我的身(体)是很好的,若换一个人,给他四五年间不断的头痛,我想不知道他的身体还好不好?所以我相信我自己是健康的。

周先生的画片,我是连看也不愿意看的,看了就难过。海婴想爸爸不想?

这地方,对于我是一点留恋也没有,若回去就不用想再来了,所以莫如一起多住些日子。

现在很多的话,都可以懂了,即是找找房子,与房东办办交涉也差不多行了。大概这因为东亚学校钟点太多,先生在课堂上多半也是说日本话的。现在想起初来日本的时候,华走了以后的时候,那真是困难到极点了。几乎是熬不住。

珂,既然家有信来,还是要好好替他打算一下,把利害说给他,取决当然在于他自己了,我离得这样远,关于他的情形,我总不能十分知道,上次你的信是问我的意见,当时我也不知为什么他来到了上海。

他已经有信来,大半是为了找我们,固然他有他的痛苦,可是找到了我们,能知道他接着就不又有新的痛苦吗?虽然他给我的信上说着我并不忧于流浪,而且又说,他将来要找一点事做,以维持生活,我是知道的,上海找事,哪里找去。我是总怕他的生活成问题,又年轻,精神方面又敏感,若一下子挣扎不好,就要失掉了永久的力量。我看既然与家庭没有断掉关系,可以到北平去读书,若不愿意重来这里的话。

这里短时间住住则可,把日语学学,长了是熬不住的,若留学,这里我也不赞成,日本比我们中国还病态,还干苦(枯),这里没有健康的灵魂,不是生活。中国人的灵魂在全世(界)中说起来,就是病态的灵魂,到了日本,日本比我们更病态,既是中国人,就更不应该来到日本留学,他们人民的生活,一点自由也没有,一天到晚,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,所有的住宅都像空着,而且没有住人的样子。一天到晚歌声是没有的,哭笑声也都没有。夜里从窗子往外看去,家屋就都黑了,灯光也都被关于板窗里面。日本人民的生活,真是可怜,只有工作,工作得和鬼一样,所以他们的生活完全是阴森的。

中国人有一种民族的病态,我们想改正它还来不及,再到这个地方和日本人学习,这是一种病态上再加上病态。我说的不是日本没有可学的,所差的只是他的不健康处也正是我们的不健康处,为着健康起见,好处也只得丢开了。

再说另一件事,明年春天,你可以自己再到自己所愿的地方去消(逍)遥一趟。我就只消(逍)遥在这里了。

礼拜六夜(即十二日)我是住在沈女士住所的,早晨天还未明,就读到了报纸,这样的大变动使我们惊慌了一天,上海究竟怎么样,只有等着你的来信。

新年好。

『荣子十二月十五日』

日本东京町区只要如此写,不必加标点。

『第十一信』

北京上海(1936年4月25日发,4月29日到)军:现在是下午两点,火车摇得很厉害,几乎写不成字。

火车已经过了黄河桥,但我的心好像仍然在悬空着,一路上看些被砍折的秃树,白色的鸭鹅和一些从西安回来的东北军。马匹就在铁道旁吃草,也有的成排的站在运货的车厢里边,马的背脊成了一条线,好像鱼的背脊一样。而车厢上则写着津浦。

我带的苹果吃了一个,纸烟只吃了三两棵。一切欲望好像都不怎样大,只觉得厌烦,厌烦。

这是第三天的上午九时,车停在一个小站,这时候我坐在会客室里,窗外平地上尽是些坟墓,远处并且飞着乌鸦和别的大鸟。从昨夜已经是来在了北方。今晨起得很早,因为天晴太阳好,贪看一些野景。

不知你正在思索一些什么?

方才经过了两片梨树地,很好看的,在朝雾里边它们隐隐约约的发着白色。

东北军从并行的一条铁道上被运过去那么许多,不仅是一两辆车,我看见的就有三四次了。他们都弄得和泥猴一样,它们和马匹一样在冒着小雨,它们的欢喜不知是从那里得来,还闹着笑着。

车一开起来,字就写不好了。

唐官一带的土地,还保持着土地原来的颜色。有的正在下种。有的黑牛或白马在上面拉着犁杖。

这信本想昨天就寄,但没找到邮筒,写着看吧!

刚一到来,我就到了迎贤公寓,不好。于是就到了中央饭店住下,一天两块钱。

立刻我就去找周的家,这真是怪事,哪里有?洋车跑到宣外,问了警察也说太平桥只在宣内,宣外另有个别的桥,究竟是个什么桥,我也不知道。于是跑到宣内的太平桥,二十五号是找到了,但没有姓周的,无论姓什么的也没有,只是一家粮米铺。于是我游了我的旧居,那已经改成一家公寓了。我又找了姓胡的旧同学,门房说是胡小姐已经不在,那意思大概是出嫁了。

北平的尘土几乎是把我的眼睛迷住,使我真是恼丧,那种破落的滋味立刻浮上心头。于是我跑到李镜之七年前他在那里做事的学校去,真是七年间相同一日,他仍在那里做事,听差告诉我,他的家就住在学校的旁边,当时实在使我难以相信。我跑到他家里去,看到了儿女一大群。

于是又知道了李洁吾,他也有一个小孩了,晚饭就吃在他家里,他太太烧的面条。饭后谈了一些时候,关于我的消息,知道得不少,有的是从文章上得知,有的是从传言。九时许他送出胡同来,替我叫了洋车我自归来就寝,总算不错,到底有个熟人。

明天他们替我看房子,旅馆不能多住的,明天就有了决定。

并且我还要到宣外去找那个什么桥,一定是你把地址弄错,不然绝不会找不到的。

祝你饮食和起居一切平安。

珂同此。

『荣子四月二十五日夜一时』

『第十二信』

『北京上海(1937年4月27日发)』

『均:』

前天下午搬到洁吾家来住,我自己占据了一间房。二三日内我就搬到北辰宫去住下,这里一个人找房子很难,而且一时不容易找到。北辰宫是个公寓,比较阔气,房租每月二十四也或者三十元,因为一间空房没有,所以暂且等待两天。前天为了房子的事,我很着急。思索了半天才下了决心,住吧!或者能够做点事,有点代价就什么都有了。

现在他们夫妇都出去了,在院心我替他们看管孩子。院心种着两棵梨树,正开着白花,公园或者北海,我还没有去过,坐在家里和他们闲谈了两天,知道他们夫妇彼此各有痛苦。我真奇怪,谁家都是这样,这真是发疯的社会。可笑的是我竟成了老大哥一样给他们说着道理。

淑奇这两天来没有来?你的精神怎么样?珂的事情决定了没有?我本想寄航空信给你,但邮政总局离得太远,你一定等信等得很急。

八月和生这地方老早就已买不到了,不知是什么原因,至于翻版更不得见。请各寄两本来,送送朋友。洁吾关于我们的生活从文字上知道的。差不多我们的文章他全读过,就连大连丸他也读过,他长长(常常)想着你的长相如何?等看到了照相看了好多时候。他说你是很厉害的人物,并且有派(魄)力。我听了很替你高兴。他说从《第三代》上就能看得出来。

虽然来到了四五天,还没有安心,等搬了一定的住处就好了。

你喝酒多少?

我很想念我的小屋,花盆浇水了没有?

昨天夜里就搬到北辰宫来,房间不算好,每月二十四元。

住着看,也许住上五天六天的,在这期间我自己出去观看民房。

到今天已是一个礼拜了,还是安不下心来,人这动物,真不是好动物。

周家我暂时不去了,等你来信再说。

写信请寄到北平东城北池子头条七号李家即可。

你的那篇东西做出去没有?

『荣子四月廿七日』

『人物评说』

萧红临终前曾说: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,就因为自己是个女人。

萧红生性叛逆,来自男权社会的伤害,生为女人的无奈,也带给她无限痛楚。

她从祖父那里,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,还有温暖和爱。然而,世间死了祖父,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。

小时候挨父亲打,都是祖父安慰她:快快长吧!长大就好了!1936年底,萧红独居东京,难抑凄伤:长大是长大了,而没有好。

民国才女当中,萧红的经历亦算是最为曲折悲苦的了。萧红的一生,短命,穷困,奔波,她从十九岁离家出走,这一走便再没回头。

因个性独特导致的非理性选择,也让她不止一次置身绝境,仿佛立在悬崖,脚下的石头正摇摇欲坠。

小时候,她寻找着自己的出路,长大后她寻找着自己的爱情,但出路最终没有,而爱情却让她伤痕累累。

萧军是出现在她生命中最为艰辛,也同她一起度过最为困苦生活的男人。虽然我们曾说过,贫贱夫妻百事哀,有诗人为此自杀,但是萧红和萧军却是相濡以沫,从萧红的个别文字中亦能看到,哪怕是两个人蘸着盐,只吃一块面包也是幸福的,最终也度过了那段艰辛的日子,但却因为理念的不同不得不分道扬镳。

但无论是当年义无反顾奔赴的表哥,从东兴顺旅馆走出后再也没有回来的汪恩甲,还是艰难岁月当中相濡以沫的萧军,抑或是在她生命最后时期的端木蕻良,想必都深深地爱过这位才华横溢却又身世飘零的女子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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